黄摩崖:失去知己的痛
方卫国先生,你走了,突然就这么走了,从前任何事,你都不会不打招呼的。
称你“先生”,是我压不住情绪怪你。
老方,我不是真的怪你。
那日接到罗卿电话,我赶去州医院见你,出租车开得好慢,我眼角总忍不住浸泪,师傅不好问,竟递我一支口罩。
我躲在口罩里,终于止住了泪。
我想,理应平静地与你家人见面,说些暖心的希望,但步入嘈杂的过道,从各种病患的家属身边走过,我的目光撞上嫂子的眼神,又什么都说不出。
老方,人类又疯了,巴以冲突了11天,又停火了,我们的星球也疯了,又地震了。烦闷的日子,我们都在等待,可生活里还是活生生的庸常,奇迹终未出现。有一刻我觉得,活着,像是死亡制造出来的精神麻痹。
老方,我很想像嫂子那样用亲吻告别,我用力捶了几下胸口,想把哽着的话咳出来,没什么意义,就当世间存在某种类似电磁波的能量吧,让亡人听到从活人心里散发出去的信号,虽然我不确定基站在哪里。
你我订交于2015年春,那时我还未满三十,后生无疑,却像个入侵者硬要打进音乐圈,有些执念,事不成,绝不收手。你长我十来岁,资历已深,却也不嫌我外行而张狂,在大剧院旁的夜宵摊,平等地与我探讨作品,赢得我的尊重。母亲常教育我,按年龄我该叫你叔,但我从未这么喊过。
你我身材相仿,都有点臭美,嫉恶如仇,尤不擅作肉麻歌颂,很快成了朋友,每次交言都感意气相投,便真做起忘年。现在回想,我们开始的是一段极纯粹的友谊,能以文艺为中心,为始终,何其有幸。
你还记得当年第一次合作《不老如我》的情形吗?我们搬着木凳子,坐在州委党校外面的河滩边,一句一句地唱和,峒河淌着像伴奏,如你摩托越过武陵山的潇洒,还颇有些载着嫂子的柔情。后来那首歌反响不错,湖南卫视新闻报道了,我们便约为词曲搭档,许诺每年必须合作一首,就一首,还真坚持了下来。
记得第二年创作《金庸群侠曲》的时候吗?你突然说有了灵感,载着我去到三中后山的一棵老树下,用笛子吹起旋律,山风席席,吹得人好快活,那一刻我觉得,树也是弓着背在听的,它们的叶子在颤抖。两天后的晚上,你喊我出来散步,文艺路的行人渐渐少了,我们一边走一边听demo,你把声音放得很大,跟我说设计。这歌架子大,做起来繁复,你是费了不少心血的,但当时我说结构还得大调,你也不动气,硬是推翻了照我意思改。这事我是真感动,拉着你去吃了一顿火锅。两个要强的爷们儿要共事,理解万岁。
第三年赶上60年州庆,我和团委合作推一首献礼歌曲《湘西正青春》,请你来作曲。记得当时有一句词卡住了,你陪我在不隐斋打拍子找状态,长发一甩一甩的,膀子上的肉一颤一颤的,有些可爱。一个中午把词定了下来,饭都没吃。
第四年,恰逢我人生低潮,心念灰暗,不愿做事,那时也确是作品最低产的一段。我不明白你,整天劲鼓鼓的,忽南忽北,忙东忙西,一会儿排练合唱,一会儿帮人录制,晚上还去酒馆驻场,拼个什么呢!后来记起,你是家里老大哥,父亲走得早,有老有小,责任重,倒有些心疼你。眼看到了年底,为了践诺,我从邮箱里找出一首压了两年的游戏之作来交待,就是那首《斋粉情歌》。没多久你就约我去吃浦市斋粉,说写好了,还表扬我写得好,你真是个好大哥,会安慰人。我真心感谢你,那一年在你的勤奋映衬之下,我不振作都不好意思。
第五年,女儿出生,我的心理开始重建,许多重大观念在那时发生转变,从前固执不愿做的事情,也愿意渐次尝试了,当然,与你的疏导有关。我向来写不了无法打动自己的东西,是初为人父的经历,让我在主旋律方面的尝试不至于失败,那首《十八洞村童》,依然是你的功劳。
到了去年,疫情肆虐,我们都关在屋子里悲愤交加地写下一些批判文字,但当我那做护士的妹妹小红也上了前线战疫,我明白生命才是最可瞩目的立场。录制《最美的白》,你我是第一次非接触合作,全凭默契,磨到凌晨三点,然后捂头大睡。有次听你说,如果天塌下来,一个人还能在家安睡,一定是他不欠任何人。唉!怪不得你这么勤奋。
我也跟你倾诉过,三十岁以前,我觉得未来充满变数与可能,那时的未来是模糊的一团光彩,只管奔去,而过去种种像盘子里的豆豆,只要认真数总是数得清的;三十以后,我发现未来不但有了轮廓,还分明可辨,过去却渐渐糊成一团,记忆甚至开始出现偏差。特别是近年,目睹身边各种人的蜕变与消逝,成熟真的好残忍,物竞天择,大江东去。
人生有种变数,特别容易制造惊喜和遗憾,那就是朋友相遇的时间。我有个写书法的大哥,你也认识,我遇见他,是在他的口腔癌康复以后,手术后吐词咬字颇为吃力,并不好懂。没有见过他正常说话的样子,就是我的遗憾;另一个兄弟,还是你认识的,从小有只眼睛不好使,他说他曾经的偏执或多或少来源于此,后来他学会用两只眼睛看人看事,人生竟顺遂不少。我没领教过他的偏执,这是我的幸运。老方,无论你从前的故事多有趣多稀奇,我都不可能再了解仔细,但我碰见的你,是一个四十多岁、成熟的、有才华、有担当的老大哥。
如果说素乐团给我植入了一个民间视角,那么你赠我的是一个边缘地带的文化案例。
你我身处体制,为同一战线的文艺工作者,诸多规矩要守,诸多责任要担,凡事不能由着性情,这些年见惯了松紧沉浮,甘苦相知。我做过小黄,你也做过小方,何为物,何为身,孰为群,孰为己,心中自有分寸拿捏,社会和人性,是那么复杂又极简,一只眼看不透,一双眼也看不透,哪个又敢自居高明,说什么尽在掌握。你说过,我们都必须学会理解,学会真诚地赞美,正如真诚地批判。
今逢建党百年,按礼数,也按惯例,我们又将有所作为,但是老方,一切都来不及了,你这样走掉,是知道我的脾性的,事功不如文章,文章不如兄弟,事功文章于我,无非空虚所致,还口舌招尤,有兄弟要他们做什么。所以,《最美的红》这首词,我已决定永久封存,不会再有人看到,若干年后,两鬼重逢,再一起完成他,那时的红,或许更是经受住历史检验的红。
方老,好好为自己休息!我还得靠在文艺路的梧桐树下,等一些人,守一些魂。
愚弟摩崖
2021年5月22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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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|湘西网
作者|黄摩崖
编辑|刘娜
监制|陈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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